▲挑戰生命






行醫之路的感同身受
——越南受髓者黃清俊
(本文出自慈濟月刊 472 期)
◎撰文/邱淑絹 攝影/蕭兆成、林志郎

成長於貧困的越南鄉下,他努力追求夢想,
不到三十歲,即成為腦神經外科新秀,以精湛醫術搶救無數生命。
正當滿足行在實現救人理想的道路上,他被血癌拉到谷底……

台灣的志願捐髓者給他一線生機,他跨海來台接受骨髓移植。
「醫師們視病如親,不單關注病情演變,
有時我的鬱悶只是一現即隱,仍瞞不過他們。」

「慈濟師兄姊一直陪伴在身邊,
把我的人生導向一個充滿信心、幸福和溫情的新方向。」
「感恩捐髓人!您是我新生命的泉源,這分恩情我永遠銘記在心。」

從醫師變成病人,再重回醫師的角色,
黃清俊的醫者之路使命更深,
他將生命的眼光,延伸向更多和他一樣需要救助的人……




初春的北台灣,暖陽輕撫過往行旅,將大地浸染得透亮,澆燙出一季的溫
暖。只是這樣的和暖,對於來自終年炙熱國度——越南的黃清俊,仍有點
不習慣;黑呢絨帽,蓋過大腿的外衣和雙層的口罩,潛意識裏的專業教他
緊緊地保護著自己。

身為胡志明市規模最大的國立綜合醫院腦神經外科新秀,卻飽受白血病魔
折騰;結束近九個月在台灣的就醫後,他將回歸自小生長的國土。

臨行前,他躊躇腳步,對所有曾為他付出的人道感恩:「感恩大家!在我
生命窮途末路之際,始終護持我、賜予我重生。此刻我感覺自己擁有很多
——一個新的生命泉源、一條新的康莊大道。感恩捐髓人!雖然目前我們
仍緣慳一面,但您給了我生命的泉源,永遠與我同在!」


命運對我的撥弄,委實是太痛苦和苛刻的——二○○五年元月十六日,生
命晦暗的時刻終於降臨……



凌晨三點,越南大水鑊醫院(Cho Ray Hospital)住院醫師宿舍裏,一陣
難忍的腰疼震醒了黃清俊(Huynh Thanh Tuan),輾轉反側也不能減輕。
唯恐吵醒室友,他躡足走出房間;行進中,身為醫師的專業本能,自忖「
腰椎鎖骨脫位」正侵襲著身心。

強忍至清晨六點,他打電話找來女友將他送至醫院。同樣「腰椎鎖骨脫位
初階段」的診判,讓他接受了兩管止痛劑、休息四小時後離開醫院。

隔天,他發燒至四十度,服藥時稍退,藥效過後又再回升,反反覆覆了兩
天;熬忍不過的他回到服務的大水鑊醫院請求驗血檢查。

略減的血小板指數、陡升的白血球,他一度以為患上了登革熱,而轉至登
革熱病房。然情況並未改善,持續下降的血球、不斷的高燒,他警覺到自
己的病症並不單純:「白血球只剩六百,血小板也很低,皮膚開始有出血
斑點。」

住院第五天,他被安排做骨髓穿刺。全身麻痹的至痛,令他懷疑自己的骨
髓衰竭了,「我被送到血液科病房,二十四小時全日追蹤。」

醫院病患很多,一張病床得擠上兩、三個人;醫院經理部考量他的狀況,
決定將他轉送血液專科醫院——血液學中心(Blood Transfusion and
Hematology Hospital),以接受更好的療護。回想那日的情景,黃清俊
說:「那是個黯淡沉悶的下午,送行的人包括朋友、同事,都臉色凝重地
圍在救護車旁,令我覺得自己渺小與可憐。」

「你只是骨髓衰竭而已。」眾人試著安慰他。他也寧願相信:「就當作是
骨髓衰竭,總比癌症來得樂觀一點。」

入住血液學中心後,主治醫師是他學醫時的老師黃義。隔天,老師告知他
要進行「化療」——簡單的兩個字,將他拉至絕望的深淵:「那是我有生
以來第一次埋頭痛哭——為尚未完成的憧憬與抱負,及不肯放過我的多舛
命運而哭!」


兩位哥哥相繼因車禍離世,我連他們最後一面都無緣親睹,只能壓抑悲傷
,埋頭苦讀醫學……



黃清俊所謂的命運和抱負,源自於他成長的歷程,和欲救人於無助的醫師
夢想。

他生長於越南中部貧鄉,童年過得還算平靜,玩彈珠、放風箏……和別的
孩子並無不同。小學一年級,因還未適應學校生活,差點留級;幸得身為
老師的姑姑為他求情保證,他才獲准升級。二年級後,他學業突飛猛進,
總是名列前茅。

初中二年級時,剛從大學畢業的姊姊突然生病,住院一週後過世,教年幼
無知的他,恨透了家鄉的那所醫院:「姊姊進去時,還是健康的……」

他難以接受事實,隱約聽得大人們議論,姊姊是因「血液感染」而過世;
他因此在心中期許,長大後要當醫師。「我要讓所有的病患,都能快樂健
康的出院,而不是蓋著白布被送回家。」

初中畢業後,黃清俊至離家十公里的高中就讀,寄住在一位老師家裏;每
個週末回家一次補給下一週的米糧及生活費。家境貧困,他也沒什麼好拿
,然母親卻極盡所能為他添補,「她總是準備好吃的食物,只想給在外粗
淡過日的我,補足該有的體力。」

母親的默默支持,令他安心朝「當醫師」的夢想前進,也將一切苦楚視為
必然。三年高中結束後,黃清俊朝醫學之路走去。出身於鄉村的孩子,要
擠入狹窄的醫學殿堂,同鄉的村民都認為他異想天開。「每一位熟悉的人
,包括我父母在內,都勸我退而求其次,考個師範大學即可。」

夢想推動他前進,黃清俊不理會眾人的想法,毅然決然接受考驗。他報考
胡志明市醫科大學及西原地區城市的醫學院。經過一個月的忐忑等待,他
接獲心中夢想的通告——兩所皆考上了!

「接到通知單那天,是豔陽高照的中午,我騎腳踏車飛奔回家,顧不得汗
水溼透,告訴父母這好消息,母親興奮地直流淚。」

欣慰的淚眼後面深藏著一分隱憂:「學費從那裏來呢?」黃清俊安慰著雙
親:「日子會過得很快,我可以找份工作來自給自足的。」進入胡志明市
醫科大學後,黃清俊申請獎學金、兼家教,日子平淡且疲憊,但他覺得滿
意與欣慰。

大學二年級,黃清俊的四哥在一次交通意外中喪生,家人對他隱瞞惡耗,
但他自家鄉朋友來信中讀出玄機,決意回家一探究竟。「返家路特別漫長
,回家後,見到的是哥哥的一坯新墳。」說來心情淒然,黃清俊難掩往年
傷痛。

然禍不單行——四哥過世後七個月,五哥也慘遭車禍,家鄉的醫院設備,
無法確知腦溢血的位置,因此沒有挽回哥哥的性命。

黃清俊畢生想成為救人的醫師,卻來不及救自己的家人;為此,他深陷遺
憾與憂鬱之中。「我只想獨自靜坐沉思,很想從這世界逃開。」一次考期
將近,家鄉父母傷心的身影,喚醒了他沉睡的心,他思索:「如果我成績
退步了,不是教他們更傷心嗎?」他壓抑憂傷,繼續埋首苦讀,且矢言成
為腦神經外科醫師,以救助和哥哥同樣際遇的人。


當粉紅色的化療藥劑,透過靜脈輸入我的體內時,它燒灼著我的血管,同
時也燒毀了我一切的希望和抱負。



在越南,醫學院畢業的學生,不一定找得到醫院的工作——黃清俊深知這
一點,他努力克服困難,跨過競爭強烈的門檻,是胡志明市醫科大學同屆
畢業生中,唯一考取腦神經外科住院醫師的人。

在醫院,黃清俊最常待的地方是手術房,從早到晚馬拉松式的手術、睡眠
不足的作息,於他甚為平常。「看到病患從死亡邊緣掙脫後所展現的笑容
,以及家屬的快慰,就是我當醫師的最大安慰,足以彌補一切。」沒排手
術的時間,他就到病房關懷病人。

三年多來,他深獲主治醫師的信任,主持的腦部手術達三百多例,脊椎折
斷的手術也有二十例;搶救生命的優秀歷程,見聞於當地媒體。只是個住
院醫師,如此做到自己想做的事,他感覺自足:「這段日子,我過得很幸
福,因為我已得償心願;因為那些寶貴生命被搶救的喜悅,是我的家庭無
法再享有的!」

只是無常的人生,仍持續向他挑戰。在住院醫師任期僅剩一年時,那夜的
腰疼,讓他瞬間從醫師的角色,變成依賴他人的病患,「急性骨髓性白血
病」教他體驗了前所未有的絕望人生。

「當粉紅色的化療藥劑,透過靜脈輸入我的體內時,它燒灼著我的血管,
同時也燒毀了我一切的希望和抱負。」化療後的灼熱感、反胃、嘔吐侵襲
著他;口腔黏膜和消化系統潰爛,更是無從逃脫。「只要遠遠望著食物、
或者無意中想到食物,就會想吐,即使是平常很愛吃的東西。」一日清晨
醒來,他看到大把頭髮掉在枕頭上,無比的沮喪和難過,終於讓他切實明
瞭其他癌症病患的痛苦。

「我感覺自己真的變成殘廢了。」他充滿自卑,要求住到單人房,不想任
何人問及他的來歷與病歷。一次,因為病房要消毒,他被暫時轉往另一位
比他還年輕的病患房裏,對方樂觀的一句話:「人生坎坷浮沉不定,且為
眼前的日子活下去吧!」讓黃清俊猛然覺醒:「人生變幻莫測,誰能預料
?就任由命運撥弄吧!」


眾多識與不識的人,猶如親人般的關愛,讓我的心無比溫熱,開始覺得明
天有了希望。



黃清俊患病的遭遇,震撼了越南醫界和曾報導他醫術的媒體;被他醫治的
病患們,更爭相到醫院打氣、募款和捐錢,並為他搜集資料及四處求援。
過程中,一位美國的朋友發現以慈善著稱的慈濟基金會,因此向慈濟越南
聯絡處求助。

「接到黃清俊的案例時,是他接受化療兩個月後。」慈濟越南聯絡處負責
人林志郎說。消蝕中的生命不容等待,志工們隨即到醫院探訪,並和黃義
醫師討論、了解病情。

回憶初見慈濟人的情形,黃清俊說:「慈濟志工很親切及充滿人情味,在
凝望我的眼神中充滿著體解;如家屬般的溫馨,讓我覺得明天有了希望。


儘管黃清俊是個醫師,月薪也才相當於台幣五千多元。對這個並非僅憑關
懷及金錢補助就能解決的案例,林志郎也曾掙扎:「白血病得做骨髓移植
,醫療費用龐大,越南的移植技術也是個問題。」然不忍一位年輕、優秀
、救人於無數的醫師,生命就此消殞;基於「救一個人等於救很多人」的
理念,越南慈濟人咬牙接下這個案子;一邊為黃清俊募款,一邊則為他尋
求相符的骨髓配對。

為了送黃清俊的血樣到台灣慈濟骨髓資料庫求助,越南血液學中心的醫護
人員連夜趕工;再由往來台灣、越南的慈濟志工賴和雄,親自帶回台灣檢
驗。慈濟骨髓資料庫兩週內即找到與黃清俊初步相符的捐髓者。

慎重起見,黃義醫師決定將黃清俊送往台灣,由多年前曾指導該院成立血
液中心的台大醫院治療。黃清俊的女友黎氏杜鵑,也請長假陪他來台治療


臨行前,慈濟志工安排黃清俊遠在中部家鄉的母親、舅舅和同仁們送行。
心情錯綜複雜的黃清俊感動滿滿:「我從小到大,未曾經歷過如此隆重場
面,真是受寵若驚……」


帶著離鄉背井、前途未卜的愁緒以及一線生機,來到陌生的台灣;沒想到
,在愛的環抱下,這裏成了我另一個家。



遠赴台灣就醫,黃清俊憂慮甚深。一個從未去過的陌生地,就醫後的生活
起居、語言不通的隔閡該如何解決?他一點頭緒也沒有,心中很是不安。

知道黃清俊的困難,慈濟志工賴和雄,主動承擔起照顧他的責任。賴和雄
說:「白血病患的照顧,壓力是很大的。但知道他需要一個家,我們就給
他一個家!」

賴和雄將台北住家頂樓房間重新裝潢,打通牆壁、開了個窗,更新壁紙、
牆板、天花板,形成一個獨立空間讓黃清俊專用,以減少接觸外面病菌的
機會。

賴和雄一邊安排黃清俊就醫,一邊為他進補;還在他健康狀況允許下,帶
他與女友旅遊,以緩和移植前的不安。賴和雄說:「我希望他們感覺這裏
像自己的家,不要有寄人籬下的感覺。」

「我離家在外生活已有十二年,不曾得到如此的照顧,賴爸爸、賴媽媽的
關愛,不亞於我的父母。每思及此我都激動得不能自制!」日久視賴和雄
為父,而喊出一聲「賴爸爸」的黃清俊說。

經由非親屬配對,黃清俊成為慈濟骨髓資料庫第九百三十一例配對成功者
;移植前一天,賴和雄在家為黃清俊誦經祈福,越南慈濟人則在當地舉行
祈福晚會,邀請其家人、黃義醫師和同事朋友們參加。

做非親屬骨髓移植前,醫師先為黃清俊抽取骨髓,以備日後自體移植之需
。躺到手術台那一剎那,黃清俊百感交集——

「一直以來,都是我站在手術台邊——我總習慣在病人麻醉藥起作用前,
握住他們的手給予鼓勵、安慰。現在,自己卻變成躺在手術台上的人。我
才真切體會到我那些病患,手術前惶恐的程度。」

在無菌室的黃清俊,透過電話和家人對談時,他已卸下了害怕:「我太幸
運了!在眾人的祝福下,我不允許自己有絲毫的懦弱和畏縮。」

當盈滿捐者情義的骨髓液,順利滴流進他的血液裏,黃清俊感到無限幸福
。「醫護人員守候在我病床邊,病房外則有很多慈濟志工,給我無比的信
心與生命力,教我憧憬著新生命和光明的未來!」


化療和移植的痛苦,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麼,因為我終於活了下來!我的理
想還在,並且有可能實現。



骨髓移植後帶來的痛苦,身為醫師的黃清俊也不能倖免,他憑藉意志力苦
撐。直到五個半月後,主治醫師有力的一句:「新的血球發展得很好,可
以出院了。」讓黃清俊深覺苦盡甘來:「那意味著我的生命、工作,甚至
我的理想還存在著,而且有可能實現!」

今年二月八日,黃清俊結束在台灣將近九個月的治療,返回越南家鄉。

前一天,賴和雄陪他回台大醫院作在台最後一次複診。頂著春天暖陽,走
來精神奕奕的黃清俊將全身保護得很緊。與賴和雄近半年的相處,他已學
得簡單的中文可以對談。

「老師教我很多醫療技術的事,賴爸爸則教我很多生活上的事。」每天,
賴和雄禮佛,黃清俊跟著做;講慈濟人的故事,他認真聽,寫筆記、做紀
錄,有如他學醫時的勤奮。

那是賴和雄對黃清俊視如己出的心情:「總不能讓他白白生一場病。給他
一個家,再來就是要教育;他是醫師又是病人,若能以同理心去回饋,對
越南的病患會有很大的幫助。」

承接下照顧黃清俊的擔子,對患有糖尿病及高血壓的賴和雄來說,並不輕
鬆;巨額的生活花費、術後的照護,都得仔細用心。「白血病很特別,環
境不能太差,尤其是不能感染。」

白血病患移植後,五年是觀察期,體溫升高一點,都會有感染疑慮。於此
,他們有過一次難忘的經驗。賴和雄回憶:「醫師告知,只要體溫超過三
十八度,就得送醫。有次颱風夜,他體溫一直在三十七點九度徘徊,實在
讓人緊張。」

黃清俊的女友杜鵑,是肝臟科醫師,知道他生病時很難過;然陪伴來台就
醫這段時光,她自認有深刻的體會:「以前看別的病人是一天八個小時,
希望他們趕快好而已;而照顧親人生病是二十四小時,很是擔心。照顧他
後,我已懂得病人和家屬的苦,將來服務病人的態度也會改變。」





生病時,黃清俊每天早上醒來做的第一件事,是捏捏自己的手,確認還好
好地活著,不是在作夢。那時,很擔心因為腦出血而死亡的他,常對自己
說:還能走、還能做事,我深感滿足。

他發願回到越南後,將投入慈濟人醫會,以醫療專長為病人拔除苦痛。

陽光下,二十八歲的黃清俊和其他行人,步伐走來並無不同;但不同的是
,他年輕的生命,已經過生死的淬鍊,展現了生命的價值;而願將他生命
的眼光,延伸向越南那許許多多,和他一樣需要救助的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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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與我的所有

◎撰文/黃清俊 翻譯整理/張玉梅、馮敬芬

我渴望存活下去,我渴望再度為貧苦病患服務;
這個憧憬對很多人來說很簡單,但對我而言,那是所有的一切。



老實說,至今我還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出生於何年何月何日,只知道那是
在八月中一個陽光煦亮的日子。早期在我家鄉,父母輩可以為子女選擇日
子來辦理出生申報,我的雙親也不例外,為我擇了一個很好又易記的日子
,那就是一九七八年元月一日——總之,只為祈求孩子日後一切順利。

越南的地理分為北、中、南三部分:北部是首都河內的所在地;南部是個
生活物價高昂、讓想飛黃騰達的人們接受考驗的地方;而中部廣義省,我
的出生地,卻得不到大自然與氣候的厚愛,人們每思及家鄉風貌時,就會
聯想起歌詞中「中部犁地起礫石」、「水牛在前鋤在後」熟悉的景象。

家中兄弟眾多,腳踏車不夠分配,因此我徒步上學。在往返途中,有時可
搭上朋友的順風車;有時則要邊走邊轉頭,看看有沒有人可以順道載我一
程,再轉搭兩、三次車;若運氣不好,碰上每部車子都已載人,就只好一
路走到底了。每天回到家真是筋疲力竭、雙腳痠痛!

儘管如此,我時時刻刻都意識到學業的重要,勤學不輟。如此度過了一個
純樸、天真、無憂無慮的童年,對所擁有的生活感到滿足。





「當醫師」的憧憬,早在我的心靈和血肉裏根深柢固。我所選擇的胡志明
市醫科大學是全越南最優秀的學府,在這兒我可以得到最好的學習與進取
的機會。胡志明市,在一個鄉下孩子的眼中,是個巍峨壯麗的大都市,我
以房租低廉又靠近學校的宿舍作為棲身之地,但房間很擠迫,二十六個人
塞在只有三十坪的空間。

住宿舍就是這樣子,你可以遇到來自各地的朋友,大家的境遇相似,在經
濟拮据時彼此解囊相濟。我每天上下午都有課,晚上則兼家教賺錢貼補生
計;經常在家教完畢後,回到宿舍時疲憊得只想倒頭大睡!

當我走在實現夢想的道路上,我家庭的命運卻是坎坷乖戾的。在我四哥意
外過世後七個月,醫院同事跑來告訴我,家裏有事要我立刻回去。我家沒
有電話,於是打電話到鄰居家探聽一下。得知五哥因為交通意外突然亡故
,我昏眩了!感覺到我不再是我自己……

在千里迢迢歸途上心焦如焚,回到家已是深夜十時許,整個村子一片沉寂
,只有我家的燈光依然朦朧亮著。透過窗子往內望,看到母親正坐在供桌
前,全神貫注地望著靈堂上哥哥的照片。

親友都已倦極而眠,我步進屋子,無人察覺。我輕輕地擁抱著母親,母子
倆抱頭痛哭,把全家人都驚醒了,大家也陪著流淚。

當至愛的親人離世時,彼此不能做最後一面的訣別,那分辛酸實在難以言
喻。而我卻與兩位哥哥連最後一面都無緣一睹,這分傷感倍加苦澀。

此後,家鄉親友告訴我,母親常獨自在烈陽下走來走去,口中喃喃喚著兩
位哥哥的名字。根據專業知識,我知道母親也許因為一連串打擊而得了輕
度的心神恍惚症。因此,我把零用錢省下,每週都打電話回家與母親問候
聊聊。我對媽媽說:「我們家還有兒子可以引以自豪,且等待我畢業的日
子,您們要有堅定的信心啊!」

成為住院醫師後,我同時得負責照顧二十位病人,但卻只有八張病床,一
張擠了兩個人,較健康的病患則席地而眠。每當手術完畢後,我會到病房
安慰和鼓勵病人,離開前總不忘跟他們說:「各位叔伯嬸嬸還有什麼疑問
嗎?我會為您們解答的。」

在我醫院裏,腦震盪及脊椎受傷的病患很多,每天光是交通意外送來動手
術的就有十二到十五例,在假日、節日裏更是多得不計其數。還記得二○
○三年春節大年初二,共進行二十四例手術,卻僅有五位醫師而已!有些
病患家屬送來紅包,我說:「感謝大家,我只是完成本分而已;病人的醫
療還需要金錢,請保留給他們用吧!」

那段日子我感覺很幸福,因為我已得償心願,做自己要做的事。儘管常因
睡眠不足、身心稍感疲累,但當從死神手裏搶救回病患寶貴的生命,所有
的辛苦都得到彌補!





本以為我的人生可以這樣安定地過下去,但事實並非這樣理想。

二○○五年元月二十六日,確知自己罹患白血病,我打電話給科裏的副主
任向他致歉,有負他們過去對我的熱誠教誨與提攜。副主任婉言勸慰,要
我努力以赴。可是對我來說,一切真的都已瓦解了。

我住在血液學中心無菌室兩個月,共接受兩次化療。三月二十四日帶著光
禿禿的頭、深黑下陷的眼眶、疏疏幾根的眉毛出院,舉步維艱地回到大水
鑊醫院休養,等待進行第三次的化療。

四月六日,《年輕人報》的記者霞姊到院,我跟她打招呼,她已認不出我
。我提示她:三個月前,我與同事成功地完成了一例高難度的手術並提供
資訊給她刊登於報章上。她恍然大悟地問:「清俊醫師,是你嗎?」

這也難怪,相隔不到三個月,一位她曾經採訪過的、充滿熱忱、與同事運
用精湛醫術挽救了幾許命危病患的年輕醫師,如今卻是一位正與死神搏鬥
、躺在病榻上渾身憔悴的病患!

霞姊對我的病情探問很多,並為我的際遇撰寫了一篇文稿《渺茫的憧憬》
,道出我存活下去的意念,以及再度為貧苦病患服務的那分渴盼。這個憧
憬對很多人來說很簡單,但對我而言,那是所有的一切。

文稿感動了上千的越南同胞和僑胞,大家帶著滿滿的愛心和關懷來訪,給
我物質上的資助,更帶給我生存的力量和信心。其中一位七十五歲的阿嬤
,她的丈夫就住在我隔壁病房;阿嬤拿出一筆錢對我說:「我有足夠經濟
能力給阿公治病,但為期已晚,阿公的癌細胞已擴散到各器官。但你不同
,你還年輕,有的是希望,你必須超越自我,存活下去;不僅為自己,也
為很多需要你的病患!」

阿嬤的話宛如當頭棒喝,讓我醒覺過來——為什麼如此簡單的事情我竟不
曾想到?我感到更為振奮及自信。此外,許多老師、同業、朋友、學生以
及一些我曾治療過的病人來訪,看見他們談笑自如,我的心情感到舒暢,
他們是我多年來苦讀寒窗的結果啊!我的心境愈來愈開朗了。





越南慈濟人每隔幾天就來探望我,總是帶來殷切的笑容和鼓勵;只是,我
的血液檢查報告每況愈下,一切治療已迫在眉睫。他們為我辦理台灣入境
簽證手續而奔波,趕在一個上午全部完成;胡志明市的中午陽光猛烈,看
見滾動在師姊們額頭上的汗珠,我深受感動。

五月十七日,我抵達台灣。在賴爸爸的家,我獲安排住在一間寬大的房間
,設備齊全。長久以來習慣生活在狹窄的宿舍裏,那天晚上我覺得很舒適
,睡得很甜。

就醫期間,很多慈濟人陪伴著我,讓我時時刻刻不感到孤獨,我也自我勸
勉:「清俊要加油喔!」每天下午,賴爸爸和賴媽媽都把煮好的飯菜送來
,菜餚非常豐盛可口,我要很努力才能吃光。賴爸爸還不讓我道謝,說那
些見外的話他會生氣。

在抽取一千西西自體骨髓備用後,賴爸爸更把我當作剛分娩的產婦一樣,
大量為我進補。這麼一來,我是恭敬不如從命了!就這樣吃、睡,體重增
加了六公斤!

當我知道慈濟為我找到合適的骨髓時,我喜極而泣!因為在這世上,兩個
陌生人的骨髓可以融匯一起,是何等的罕有!

我的主治醫師姚明告訴我,我與捐髓者的骨髓有兩個小點不相符,這點令
他一直在考量;他的話也使我有點不知所措。我知道自體移植與異體移植
的結果差距很大——自體移植較異體移植的病變危機來得小,但病情復發
的可能性很大;異體移植的風險較高,如果受髓者在五年後仍健康良好的
話,就有百分之百痊癒的機會。最後,姚醫師決定為我進行異體移植。我
憂喜參半:喜的是找到捐髓者,憂的是受髓過程充滿危險。

我看到賴爸爸因為擔心骨髓移植可能給我帶來的不幸,而流露在臉上的那
種緊張神態,我能體會他那分心理壓力,所以也盡量保持自己的身體健康
。在等待我移植手術出院前,賴爸爸請人來把房間重新打掃一番,噴灑消
毒劑,因為他要給我一個很衛生舒適的居家環境。





骨髓移植成功後,我感受到自己擁有很多——一個新的生命泉源、一條新
的康莊大道。

當我開始蹣跚學步、走進這個由那麼多人為我爭取而來的新生命時,我將
做些什麼?而我身邊還擁有些什麼?我將要如何發揮?

然後我告訴自己:我心我身,將全力以赴,去發揮我的良知良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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